認識照顧者的壓力(下)(神奇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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場景拉回餐廳,就在上午我提醒過N君可以多關心M君的照顧者女兒P君後,當天下午N君再去醫院探望M君時,發現出事了,因為病房內來了醫院裡的安寧共同照護護理師,而且病房裡的護理師也來到M君的病床邊,氣氛變得很凝重。N君向護理師詢問的結果,原因是M君拒絕進食,而背後的原因根據護理師的推論,可能是想要早一點結束生命,因為不想再拖累孩子!

遇到這樣的事,女兒P君完全不知所措,差點就要崩潰了,於是N君就照著早上我教導她的方法,帶著P君坐到M君旁邊,然後對著M君說:「P君來醫院陪伴、照顧妳,已經超過了一個月。從表面上來看,她好像並沒有做什麼特別會令人勞累的事,甚至於這幾天妳也僱了一位全天候的看護來照顧妳,不過女兒P君心裡的壓力其實很大,但是卻幾乎沒有人能體會。

舉例來說,前兩週主治醫師安排某一個星期一早上11點要幫妳做積水的引流,不過遲遲未能進行,到了下午3、4點,我去探病時,還是沒有消息;到了晚上9點多,我再次去探病時,護理站還是沒有通知,最終的結果是醫師那一天太忙了,於是改成隔天早上11點才能執行!在這樣的過程中,妳女兒P君雖然表面上看起來根本就沒做任何一件事,但是那種”不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麼事”的焦慮和不安,真的是會讓人身心俱疲。

類似的情形還有很多,就連妳三餐吃東西也會讓女兒P君產生極大的壓力,因為當妳多吃了一、兩口,女兒的心情就會快樂一些,心裡會想媽媽的病況變好了;可是當妳少吃了一、兩口,女兒的心情就會低落了,因為她心裡就會想媽媽的病況惡化了……。這樣的情緒起伏是非常令人煎熬的,會讓一個人心裡的能量消耗殆盡,於是很容易就崩潰。」

當我說到這裡時,我看了一下P君,她沒有說什麼,但是眼眶裡含著淚水……。我繼續說:P君從小像是個小公主,從未吃過什麼苦,直到這次妳的癌症復發並且漫延,她才開始學習如何照顧一個生了病的人。這樣的轉變是很劇烈的,從一個被爸媽照顧的人,立刻要變成一位照顧媽媽的人。她確實承受了從未經歷過的壓力,可以她並沒有逃避,她還是天天來陪伴、照顧妳,妳知道為什麼嗎?唯一的答案就是她很愛妳,因為聖經在歌林多前書13:4—8 “愛的真諦”寫道:【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不嫉妒;愛是不自誇,不張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處,不輕易發怒,不計算人的惡,不喜歡不義,只喜歡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愛是永不止息。】

她對妳恆久忍耐(病況的起伏、進食情形的變化、醫療過程的不確定…),又有恩慈(仍然願意來陪伴妳…),……不求自己的益處(犧牲了暑假可以跟同學出處玩的機會…),不輕易發怒(沒有將心裡的壓力發洩在妳身上…)……,可見得她是非常愛妳的!」。

說完這些話,P君的眼淚就流下來了,而表情也變得沒那麼緊繃了。

因為M君的精神沒有太好,於是我就沒有再說下去了。」

聽到這裡,我豎起大拇指稱讚N君,我說:雖然M君的精神不太好,不知道能聽進多少妳說的,不過這段話對於瀕臨崩潰邊緣的P君而言,絕對有極大的心理支持,而且會有神奇的力量喔,這也是以前我在醫院從一位家屬身上所觀察到的,我把它寫成文章,篇名就叫:「神奇的力量」

101年12月25日星期二早上查房時,L女士的先生大聲地跟我抱怨說:「韋醫師你來評評理,隔壁床的看護剛剛跟我說,兩張病床之間的布質隔廉至少要開一半,這是什麼話?隔廉本來就是用來做病患隱私的,隔壁的看護怎麼可以命令我「隔廉至少要開一半」呢?」

隔壁床的看護立刻回嘴說:「我是說,因為我照顧的阿媽想要看到光線,才跟他說「隔廉至少要開一半」。L女士的先生聽了看護的答辯,更加生氣了,更高聲地說:「她是什麼意思,憑什麼要我把「隔廉至少要開一半」呢?……。」

看護也接著回說:「我不是惡意,我只是……。」場面越來越激烈,弄得我很尷尬,因為兩床都是我的病人,我也不能袒護誰,只好打圓場說:「大家都沒有惡意啦!」……。早上的查房就在令人尷尬的氣氛中結束,我接著開始安排床位、整理出院病歷……。

工作告一段落後,我的思緒停不下來,一直在回想剛剛查房時,家屬和看護衝突的畫面。

還記得101年12月7日,下午看完門診時,一位醫院的書記在大廳攔住我,希望我幫忙,原來是她的大嫂罹患子宮癌末期,不僅無法進食,大小便也排不出來,被送到鄰近的一所醫院。由於該醫院並沒有安寧病房,所以急診室的醫師並沒有幫她安排床位,只催促家屬要把病人轉到本院。在一旁的是病患L女士的丈夫,神情焦急、不安。我查看了一下7C病房的床位,發現還有一張女床,因此便安排L女士轉到本院住院。

住院後,發現L女士的意識狀態並不好,大多數時間都在昏睡。醫療團隊提供適當的點滴注射、疼痛控制後,L女士的表情變得比較舒緩,對家屬的呼喚會有回應,不過她並不願意進食。吾人基於尊重病患的自由意志,並沒有強迫她一定要吃東西。幾天後,我發現照顧者一直是L女士的先生,每次查房時都是看到他,於是我隨口問:「怎麼都沒有其他人可以跟你替換呢?」他回答說:「我有兩個女兒,都還在讀書,週六週日會來照顧。」聽了他的答覆,我沒有再說什麼。日子一天一天過去,L女士的病況並沒有太大的變化,查房時會回應我的叫喚,不過只要詢問她要不要吃東西時,她總是搖搖頭。先生偶而會說她昨天吃了幾口蒸蛋,大多數的日子,L女士是靠點滴過日子的。

外表上溫文儒雅的先生,今天為什麼會發飆呢???我當然知道那一定是冰山的一角,那麼冰山的主體是什麼呢?我一方面向上帝禱告希望祂賜給我靈感,另一方面照著聖經雅各書 1:19的教導:【你們各人要快快的聽,慢慢的說,慢慢的動怒。】剎那間,我明白了,正好也看到L女士的先生從茶水間出來要走回病房,於是我攔住他說:「我覺得你太累了,壓力也太大了。照顧病人是一件壓力很大的事,雖然不一定要付出多大的勞力,但是心理上的壓力是令人吃不消的。

從外人的眼光來看,你太太只不過是躺在那裡,一、兩個小時才必須翻身一次;她不太願意進食,你也不用特地為她張羅吃的,外表上好像沒什麼事,但是你的能量還是會被耗盡,因為絕大多數的能量,都被用在應付壓力上,因為你會擔心下一刻鐘會有什麼不好的事發生,這樣的擔心把你所有的能量都燒光了,所以我強烈建議你要找人照顧你太太,好讓你離開醫院一段時間,可以放鬆、休息並充電。」

他回答說:「謝謝韋醫師的好意提醒,我也想這樣做,可是我擔心我太太醒過來時,我不在身邊,這樣恐怕不好……。」,我立刻接著說:「你的擔心的確可能發生,但是另一個場景是你太太醒過來了,看到的是一臉愁苦、倦怠、疲累不堪的你,她心裡很可能會想:『都是我生病拖累了丈夫,害的他如此……,我還是早一點死掉算了,免得拖垮他……。』請問,這是你希望看到的嗎?你就像是一條橡皮筋,被拉的很緊、撐了很久,如果不立刻舒緩一下,那麼結局如果不是橡皮筋啪的一聲斷掉了,就是彈性疲乏縮不回去了。所以你一定要好好考慮韋醫師的建議,休息一下。」

他回答說:「謝謝韋醫師真誠的關心,不瞞您說,我媽媽今年高齡84歲,現在正住在貴院的四樓,病況也很危急。」我說:「天呀,怎麼會這樣,那你的壓力不就更大了!兩面作戰是兵家大忌,連軍力強大的美國,也不敢同時攻打伊拉克和伊朗。而你卻必須同時面對妻子和母親的生病,我想壓力就更大了,更需要適當的喘息。」

他說:「再一次謝謝韋醫師的關心,我會想辦法的。喔,對了,早上韋醫師查房時,我跟隔壁的看護起了衝突,造成你的困擾,我很抱歉。」

我給了他一個會心微笑,沒說什麼,但是心裡想:「我根本沒有要跟他討論早上衝突的事,事情怎麼就自動解決了呢?好神奇!」離開時,我看到他的神情似乎沒有那麼愁苦、倦怠、疲累不堪了。

下午三點多,我在醫院大廳的走道又遇到L女士的丈夫,我跟他打招呼並詢問他為何出現在那裡,他語氣平穩地說:「我媽媽剛剛過世了!」我說:「怎麼會這麼快?」他說:「媽媽這幾年是每況愈下,除了心臟不好做過繞道手術外,還因為呼吸衰竭做過氣管切開,這次是因為肺炎惡化過世的。」我說:「我真的很擔心你,蠟燭兩頭燒!」

他再一次說:「謝謝韋醫師的關心。」臉上的表情,並沒有疲憊不堪,相反地,是有一點能量與信心的。

離開了大廳,我忍不住思考,雖然環境的壓力並沒有減少,但是為何L女士的丈夫似乎能夠重新得到力量呢?此時我心裡浮出一句聖經的話語,那就是出現在我的文章中許多次的【愛是永不止息 Love never fails!】,原來這句話不僅可以運用在生離死別時,還可以用在一個人疲累不堪、快要耗竭時。

當我的視線沒有被發生在病房表面上的衝突所遮蔽,而是願意”快快地、努力地、認真地”聽出問題真正的核心,然後給予真誠的同理、接納和關心時,對方是可以重新得力的,這真是太神奇了,簡直像是無中生有,太神奇了。經過了這件事,我對【愛是永不止息 Love never fails!】這句話有了更深的體會。

文章登出後,許多同事發表感想或評論:

護理師H君:以前在病房照顧病人時,常有家屬喜歡到走廊或護理站找護理師聊天,談話的內容大半跟病人的照顧無關。我曾經以為這不過是純聊天而已,不過最近大家在操練如何讀懂冰山主體的功課,讓我領悟到家屬跟我們說話,並不是她們就愛聊天、不認真照顧病人,而是她們疲憊的身心需要得到適當的休息、喘息,而這時候護理師的陪伴、傾聽,其實是一種愛護家屬的表現。

韋至信醫師:護理師H君的評論,是很有創意並且是很貼心的眼光。

護理師W君:有時候醫護人員一句貼心的話,就能撫慰病家受苦的心靈。此外,我們病房的照護服務員也能提供喘息服務,不過前提是病家必須信任我們,否則家屬是不會放心地離開病房的。

護理長L君:其實家屬能夠分辨究竟醫護人員是真的關心,或只是表面的問候。醫護人員真誠地關心,家屬會得到很大的祝福,這也是安寧療護的理念。

護理師L君:我們真的是落實”四全”的照顧,尤其是在照顧過安寧病床的病人後,更能對家屬有進一步的關懷與同理,也能敏銳地觀察到可能發生的問題。

護理師Y君:有時候,我們多問一句或多聽一句,都能減少家屬長期的壓力。

護理師J君:有時候會看到,家屬已經很累了、也想好好休息,家裡也有其他人可以替換,不過家屬就是放心不下,就算人回到家心還是懸在醫院。但韋醫師說得對,如果病人醒來,發現身旁的照顧者疲憊不堪,心裡恐怕不會覺得太愉快。

………………

場景拉回餐廳,我繼續跟N君說:我換個妳更容易明白的例子,這就好像是妳身為一個媽媽及家庭主婦,花了許多心力烹煮東西給家人吃、打掃家裡、整理衣服……,一整天下來弄得身心疲憊;如果想要消除這樣的疲憊,最有效的方法並不是躺下來什麼事都不要做,而是做丈夫和做子女的,親口對妳說:「謝謝你為我們做了這麼多,感謝媽媽(太太)的愛心,我們也很愛妳喔!」聽完這樣的“實話實說”,妳一定會覺得很高興,於是原先的疲憊如果沒有完全消失,至少也會大幅改善,不是嗎?這真是一個奧秘,原來要消除一整天做家事的疲憊,除了休息之外,還有更有效的辦法,那就是聖經雅各書 5:12的教導:【你們說話,是、就說是;不是、就說不是。】以及它所衍生出來的”實話實說、就事論事”(該感謝就感謝)、(該肯定就肯定)、(該讚美就讚美)的法則,這不是太神奇了嗎!

最後我說:「從表面上來看,妳昨天安慰的對象是女兒P君,不過身為媽媽的M君也會受益喔。如果她不願意進食的原因,真的是想要早一點結束生命,因為不想再拖累孩子,那麼我要問的是,M君是從哪裡看出來孩子被她拖累呢?當然是從孩子們疲累不堪、壓力很大的表情和肢體語言!經由妳的引導,孩子們的無形壓力得到舒緩,用心的付出得到肯定和讚美,當然也會從表情和肢體語言顯示出來,於是M君隔一天醒過來時,發現孩子們表情是愉快的,身上是充滿活力的,於是她原先負面的想法一定會有所改變的,可能會變得珍很惜跟孩子們相處的每一天,那不是太棒了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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