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照顧者的壓力(上)(無形的壓力)

分享這篇文章:

105年8月,餐廳的大老闆M君因為癌症漫延而住院,已經有好幾個星期,病況起起伏伏,進食的情形也是好好壞壞。這段期間,主要的照顧者是她今年暑假過後要升大二的女兒P君,到了最近一、兩週,M君的兒子C君也加入照顧的行列,最近幾天也找了一位醫院的看護來幫忙照顧。

前幾天小老闆N君跟我說:我發現M君今年要升大四的兒子C君,對於媽媽進食狀態的變來變去,並沒有不耐煩或生氣的情緒。我說:那很好呀,值得大大地按讚。於是我教導N君如何把握機會,讓M君母子二人可以變得更和睦。我看N君已經可以完全明白我說的內容,於是我繼續說:我看妳學習的狀況很好,所以我再加碼教妳一些事。

除了兒子C君之外,如果妳還行有餘力,那麼妳也可以多留意女兒P君喔!她照顧媽媽已經超過一個月了,雖然她並不是24小時都在病床邊,也沒有一直在病人身上做些什麼勞累的事,但是身心靈的壓力,卻是令人難以承受的;

舉個實際的例子,前兩週M君的主治醫師發現她肺部有積水,於是安排某一個星期一早上11點要幫她做積水的引流,不過遲遲未能進行,到了下午3、4點,妳去探病時,還是沒有消息;到了晚上9點多,妳再次去探病時,護理站還是沒有通知,最終的結果是醫師那一天太忙了,於是改成隔天早上11點才能執行!

在這樣的場景中,大家都會知道病人是相當無奈的,難怪病人(patient)一詞同時也有”忍耐”之意。

不過大家比較不會注意到的是,病患身旁具有親屬身分的照顧者,其實也承受極大的壓力。雖然表面上看起來好像根本就沒做什麼事,但是那種”不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麼事”的焦慮和不安,真的是會讓人身心俱疲。

更麻煩的是,親屬照顧者因為承受這種無形的壓力,臉色可能不會太好看,這時候如果遇到好事而又不明事理的親戚朋友來探病時,場面就會變得很緊張。因為,如果這位親友看了這位照顧者的臉色,心裡覺得自己沒有受到該有的重視,於是很可能會不經意地說出:「妳又沒有做什麼事,幹嘛擺出一副很累的樣子,臉色那麼難看!」那樣的場面就真的很尷尬了,就算這位親友沒有親口說出來,她還是很可能在心裡面用同樣的語言來數落這位照顧者,然後在親友間到處批評她。

以前我在醫院服務時,就曾經特別注意這件事,於是我對當時的醫護團隊講了一個題目:「更認識照顧者的壓力」,後來是請社工師S君整理成文稿:

C先生原先是位國樂老師,與妻子共同育有一子一女。從C先生入住7C病房的一個多月以來,C太太每日二十四小時都陪在他身旁、無微不至地照顧著,不願意有絲毫喘息——堅持要自己照顧丈夫,絕對不假手他人!在巨大的壓力和疲累之下,C太太的情緒和體力皆已瀕臨崩潰邊緣。

某天一大早天剛亮,韋醫師就聽到C太太對護理師高聲、憤怒地咆哮,她怒氣沖沖地質疑說:「我先生從昨天半夜開始高燒不退,為什麼你們這些護理師完全沒有處理?」

事實上,護理師有多次查房關心C先生的狀況,也為他放置了冰枕及打退燒針。然而,護理師在進行這些護理工作時,看見疲憊的C太太正在熟睡,不忍心打擾她片刻的休息,因此護理師輕聲地完成查房和護理工作,沒有驚動C太太,沒想到卻遭到C太太的誤會和震怒。

看到這種情況,韋醫師決定很慎重地與C太太溝通,希望她能稍微休息一下。韋醫師對C太太說:「我非常了解妳很愛妳的丈夫,也的確日以繼夜地辛勤照顧他,但是妳自己也需要休息,妳的丈夫很需要妳、也很心疼妳,妳不能自己先累垮了啊!」韋醫師提醒她,要讓自己喘口氣,她的情緒與體力狀況都已經不適合繼續留在醫院照顧先生,因此韋醫師強烈要求她返家休息。

就在此時,一旁的C先生突然拍手表示認同!

於是,C太太後來答應返家一天,讓自己稍微喘口氣。

這一個多月以來,C太太一直背負著照顧者的角色,過度的疲勞與累積的壓力早已經超出她所能負荷,使得她的情緒如同正在冒煙的炸彈,任何一個小火花都可能引爆,因此她會對護理師的照顧處處挑剔,並且時常責怪照護品質不佳!

當她情緒激動地對護理師表達不滿時,所用的語言屬於「情緒語言」(unspoken language),這背後往往暗示著另一層意義與訊息,而不是表面上的話。

例如:

情緒語言:「為什麼我先生發高燒,你們都沒有發現也不處理?」

真實語言:「我已經那麼辛苦、二十四小時都陪著我先生,結果他還發燒,看他不舒服我又不知道怎麼處理,也幫不上忙,我覺得好無奈、無助……,怎麼會這樣呢?」

醫護人員如果能運用聖經在雅各書 1:19的教導:【我親愛的弟兄們,你們各人要快快的聽,慢慢的說,慢慢的動怒。】願意”快快地、仔細地、認真地”聽出個案情緒背後蘊藏的真實語言,並給予同理和支持,那麼醫病關係必能夠獲得改善。相反地,醫護人員如果一聽到對方的” 情緒語言”,就立刻”動怒”,那麼事情就沒完沒了了!

除了「情緒語言」之外,以下三個訊息也值得討論:

(一)照顧者過度的愛與關注,會造成被照顧者莫大的壓力。C太太在照顧過程中,曾多次將情緒發洩在C先生身上,使得C先生不僅身體上承受癌症的病痛,心理上也會感到相當不舒服。因此當韋醫師要求C太太暫時返家休息時,C先生竟然拍手表示認同!此一場景提醒我們,一個心力已經耗竭的照顧者,不但會干擾醫療團隊,也會影響被照顧者的情緒狀態,因此醫療團隊如何有技巧地溝通,使照顧者願意去休息充電,也是值得省思的一個專業課題。

(二)C先生的兒子曾與C太太討論,花錢請看護照顧C先生,卻遭到C太太拒絕!這其實反映出台灣人的一個通病:「不實話實說!」我們可能都遇過一種情形,就是事先跟父母說要買禮物送他們時,父母總是直接回絕說:「不用啦!不要浪費錢了!」但是當我們真的將禮物帶回去時,父母親的心裡其實是開心的啊!同理可證,C太太的拒絕或許只是嘴上說說而已,如果真的請了看護來協助她照顧先生,她說不定會接受喔!

(三)C先生過世時,C太太的情緒相對平穩,不同於過去的容易激動、抱怨、失控。這可能是因為在照顧先生的過程中,韋醫師有要求C太太必須休息,因此她開始嘗試將注意力轉移在日常生活上,使得壓力得到適度的釋放。也因著她做了這樣的調整,當先生過世時,她才能夠以適當的情緒表達悲傷,而不是全然地崩潰瓦解。這樣的過程顯示安寧病房的照顧,的確給病人本人以及家屬,都帶來正面的影響。

文章公開後。許多同事發表感想或評論:

韋醫師:「病患的主要照顧者會承受極大壓力,這是我過去已經知道的,但是這些壓力會加諸在被照顧者身上,造成負面的影響,卻是這個病人教導我明白的。今後,我可以運用此一實例,提醒那些認真負責,甚至『非我不可』的照顧者,應該適時地休息,免得造成反效果。」

護理師CH君:「面對家屬的情緒,明白她真實想表達的話語是:『我累了!』

當我不知道該如何幫助這位已經火山爆發的人,於是向韋醫師求救,當時韋醫師問我:『妳希望她整天暗自哭泣、自責不已(怒氣對內),還是她這樣對妳咆哮、發飆呢(怒氣對外)?』

我馬上回答:『那她還是繼續罵我好了!至少她能將情緒宣洩出來。』

以前從沒想過照顧者這樣的情緒,會讓被照顧者產生這麼大的壓力,每次C太太在宣洩情緒時,只見C先生躺在床上默默地看著、不發一語,其實我們很容易忽略他的內心感受,此病人真的讓我學了一課。」

韋醫師:「護理師CH君願意用上面這樣的方式來對待家屬,真是令人感動,願上帝特別紀念並祝福護理人員所付出的愛心!」

安寧居家護理師H君:「這個病人讓我想到之前的另一個個案,永遠在抱怨別人不夠努力,因為自己犧牲了,就希望別人也如此做。讓C太太休息是個很棒的方法,只有得到充分的休息,才能再為他人設想。當班人員還好是最溫柔的CH君,若是換成年輕時候的我,應該已經大打出手了。我們的天使!加油!good job!」

護理師Y君 :「C太太想要照顧好自己的老公,這點真的很棒!只是也要適時地讓其他家屬參與照顧,這樣也可以減輕自己的負擔,才能有更多的動力去照顧丈夫。學姐CH君也很辛苦地去承受家屬的怒氣,的確有很好的應對方式,真的很值得我們學習!」

護理師D君:「C先生對於太太的哭泣,不發一語,老實說,帶給我無比的壓力!不發一語地默默哭泣,比起發怒還來得可怕。直到放假回來,我親自送走病人後,突然發現C太太十分平靜地面對丈夫的過世。我的確有察覺這段時間以來,C太太的改變,也很欣慰地看到醫護團隊有幫助到她,而我自己能力不足,仍有待學習。」

護理長C君:「很高興經由這樣的討論,大家看待事情的眼光與角度,變得更貼近病人與家屬的心,未來面對這樣的病人與家屬,我也更知道要怎麼做了。」

護理長L君:「在照顧學習的經驗,比過去教科書上寫的來得精彩、生動,也能學到更多,相信天使更成長了!」

資深護理師W君:「有疑問、有意見、有不爽的事,提出來大家討論溝通,遠比不說話、背地裡寫投書、黑函來得好。人與人相處都需要磨合期,C太太與我們醫護人員都想為病人盡心盡力,經過溝通和調整後,我們的力量應該是『1+1>2』,真是美事一樁!」

資深護理師L君 :「在照顧病人、家屬的過程中,我們累積越來越多的經驗,也從中得到越來越多的智慧!如果沒有人願意『身先士卒』,在第一線上接受砲轟,那麼就無法明白C太太的壓力,也無法幫助她抒解壓力。CH君,委屈妳了,妳真的很棒!」

專科護理師F君:「病人往生前,C太太情緒相當平靜,雖然照顧過程中,有許多摩擦和衝突,但最後的結果和收場,還蠻令人放心的,這表示我們的照顧有幫到她。」

護理師C君:「病人生病久了,難免情緒不好,醫護人員站在第一線接觸病人,所以連同他們的情緒也要一併接收,但身為護理人員的我們,要將這些怒氣往哪裡發?唉!也只能笑笑過了!」

護理師F君:「照顧者要面臨長期照護的身體疲憊,及病人病況變差的情緒壓力,但是我們往往容易忽視,而只把焦點放在病人身上。這個案例是典型的例子,讓我們重視照顧者所承受的照護壓力,協助其情緒轉換,及適度的休息。」

護理師B君:「為什麼不老實地說出心裡話?如果大家都能坦白地說出老實話,那就不會有太多的誤會了!不過我也常犯口是心非的錯誤,以後也會多注意。」

病房服務員L君:「照顧者也是需要有喘息空間,才不會偏離了照顧者的角色定位。」

安寧共照護理師 L君 :「CH君,辛苦妳了!可是也因為有妳,C太太才能有宣洩情緒的機會,如果換成是別人,可能大吵一番了!加油!」

(未完待續……)

返回頂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