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繼續想到以前在醫院工作時，照顧過一位令我終身難忘的癌末個案，我把它寫成了文章，題目是：「一身紅衣的女子」
K君，29歲女性，家住竹北，87年3月罹患子宮頸癌，曾至某醫學中心就醫，先是接受放射治療，然後又做了多次化學藥物治療。88年6月，癌細胞轉移到脊椎造成神經壓迫。在88年9月至12月當中，K君曾經有二十多次到本院的急診室就醫，甚至於曾經一天看兩回，主訴都是嚴重腰痛，要求打止痛針；急診室的醫生曾多次通知我並安排她住院接受疼痛控制，但K君總是在打完止痛藥之後便拒絕再做其他治療。
88年12月20 日，K君終於忍受不住刺骨的腰痛，願意住院接受治療。在住院會談時，我發現K君的臉孔消瘦，但依稀可以看出她生病前姣好的面容，體重只剩不到30公斤，短短捲捲的頭髮外面包著一條紅色的頭巾，身上穿的上衣及褲子也都是紅色的。
她的腰部及薦部有明顯的壓痛，幾乎不能翻身，一動就會痛到掉眼淚。住院之後，我開立了強效的止痛劑—嗎啡每4小時注射一次，但是在當天的大夜班裡，K君就拉了7—8次床邊的呼叫鈴，每次都是腰痛，痛到哭泣、發脾氣，於是夜班的護士不斷地在護理記錄上寫著病患喊痛，要打止痛針。我一方面快速地往上調整嗎啡的劑量，另一方面則安排腹腔及骨盆腔的電腦斷層檢查，以便確定疼痛的原因，結果發現在她骨盆腔薦骨的前緣有一個大小約8 x 7公分的腫瘤，直接壓迫到附近的神經並且侵蝕骨骼。
由於腫瘤與附近的組織有明顯的沾粘，所以無法用手術切除，再加上她之前在同樣的部位已接受過兩回合的放射線治療，劑量已經飽和，如果再做，會造成正常組織的壞死，因此放射治療也派不上用場，最後只好考慮再做化學治療，但K君強烈地拒絕，因為她覺得頭髮好不容易才長出來一點，絕不要再做治療造成掉髮。在沒有其他方法可想的情形下，我只能使用嗎啡來幫助她控制疼痛。
在進行疼痛控制的過程中，我快速地增加嗎啡的劑量，從10毫克、20毫克……，一直加到100或200毫克，K君仍然經常喊痛，我另外也加上了許多種疼痛的輔助劑，包括類固醇、抗癲癇藥、肌肉鬆弛劑、抗焦慮劑……，但無論怎麼用，疼痛改善的程度似乎都不大；曾經也想請麻醉科醫師幫她做脊椎硬膜的麻醉止痛術，但K君拒絕，所以也無法進行。
在不斷增加嗎啡劑量的過程中，醫護人員也曾懷疑過病患真的有那麼痛嗎？但因為使用嗎啡並不會有類似其他毒品的欣快感（也就是很high的感覺），反而容易昏昏欲睡，因此使用在癌症病人身上造成心理過度依賴（也就是成癮）的機率小於千分之一；再加上每次疼痛發作時，K君不僅會哭哭啼啼，還會冒冷汗，臉上有著痛不欲生的表情，實在是讓醫護人員縱然有懷疑，但還是選擇相信病人，因為在癌症疼痛控制的教科書上寫著：疼痛是一種主觀的感受，因此無法替別人下判斷；如果醫護人員不能相信病患的陳述，此時就應該將病患轉介至另一醫療團隊，否則醫病關係無法建立。
在長達3個多月的住院過程中，嗎啡的劑量曾調高至史無前例的每天使用10000—12000毫克，K君仍表示疼痛還有2—3分，實在令人驚訝與不解。
89年1月中旬，K君向照顧的護士表達想要回家的意願，此時我才從每天都在處理疼痛的漩渦中抽身出來，很驚訝地發現在整個住院的過程中，只有K媽媽一個人在照顧。原本以為大概是沒有其他子女，所以必須老媽媽一個人獨撐，沒想到由主護護士的口中得知K媽媽育有6男3女，K君是排行第8的么女，最得父親的寵愛。幾年前K君曾向老爸爸撒嬌得了一大筆錢，結果惹得其他兄弟姐妹心裡很不高興，所以在她生病住院期間，幾乎不曾看到其他的家人來探望，更說不上來分擔照顧的責任了。
有一次K媽媽心臟不舒服，於是就到醫院內的急診室看病，醫生希望她能按時服藥並且要有充分的休息，無奈實在沒有人願意來幫忙照顧，因此K媽媽只好在急診室打完點滴之後，拖著疲憊的身軀，再度回到病床邊，繼續照顧整日臥床、吃飯大小便都要人服侍的女兒。生病的是自己的子女，不願幫忙照顧的也是自己的子女，此情此景真是令人唏噓不已。
2月下旬，有一次在查房時，K君告訴我說她昨晚做了惡夢，當時我並不以為意，因為做夢本來就是常見的事，更何況是身體虛弱的病人。可是在接下來的幾天，K君都說她又做了同樣的惡夢，夢見有許多可怕的魔鬼要抓她，把她嚇出一身冷汗，因此晚上都睡不安穩。
我為了了解事情的真象，因此某天下午便特地抽空與她詳談。在談話中得知她生病之前長的很漂亮也很喜歡打扮，職業是髮型設計師（此時我才知道她為何堅拒再做化學治療，因為捨不得再掉頭髮），12年前與一位警察結婚，育有一子一女。幾年前，先生開始有外遇，結果她是最後一個得知情形的。她看過幾次先生外遇的對象，姿色遠不如她，這點讓她更生氣，於是就辦了離婚，2名子女她也不要了，由前夫當監護人。
離了婚之後，她很快就交了一位男朋友。剛開始時男友對她甜言蜜語、百般呵護，得到她的信任之後便開始找藉口向她借錢，她不疑有它地借了數百萬給男友，結果等錢到了手，這名男友便開始避不見面。經過了幾次為了金錢而起的爭吵之後，男友揚言要去找人作法術來害她。隔沒多久，她便得了嚴重的子宮頸癌（PS:子宮頸癌是好發於中、老年婦女的癌症，發生在二十多歲的女性是很罕見的）。
她心裡愈想愈不甘心，於是也去找了一位江湖術士來作法，想要報復這名男友。
我問她用什麼方式來進行，她說用稻草紮成一個人偶，然後用細細的針在人偶的身上刺透、灑上幾滴血、然後再誦唸特殊的咒語。聽到這裡，實在令人有點毛骨悚然，我接著問她：現在妳生病了躺在床上，這些事還能進行嗎？
她冷冷地回答說：「我已經跟媽媽交代過，臨死前全身從裏到外都要穿紅色的衣服，我要變成一個厲鬼來報復他。」
此時我才恍然大悟為什麼K君那麼喜歡穿紅色的衣服，原先以前這只是她個人的喜好，沒想到竟然是一齣有計劃的行動。聽到這裡，我深吸了一口氣，心中向上帝禱告，求祂賜給我特別的智慧來面對這樣的場景。我想到聖經中在馬太福音18章的一段記載：【耶穌的門徒¬—彼得來問耶穌：主啊，我的弟兄得罪我，我該饒恕他幾次呢？七次夠嗎？耶穌說：不是七次，而是七十個七次。因為天國好比以下的故事：有一個君王要跟他的臣僕結帳。他開始算帳的時候，有人把一個欠了他好幾千萬塊錢的臣僕帶到他面前來。因為這個人沒有錢還債，王就下令把他賣了作奴隸，連同他的妻子、兒女，和一切所有的也得賣掉，好償還債務。那僕人在王面前跪下來，哀求說：請寬容我吧 !我一定會把一切債務都還清的。王動了慈心，免了他的債，並且把他釋放了。
那個僕人出來後，遇見一個一起當差的同伴。這個同伴欠他幾塊錢，他就抓住他，掐住他的喉嚨，說：把欠我的錢還給我。他的同伴跪下來，哀求他說：請寬容我吧，我一定會還清的。但是他不肯，反而把他下在監獄裏，等他還清欠款。其他的同伴看見這事的經過都很氣憤，他們去見王，把這事的始末向他報告。於是王叫那個僕人來，對他說：你這個惡奴，只因你向我哀求，我便免了你所有的債，你不該寬容你的同伴，像我寬容你一樣嗎？王十分忿怒，把他關進監獄裡並交給掌刑的懲罰，等他還清全部的債。耶穌說：如果你們每一個人不肯從心裏饒恕得罪你的弟兄，我的天父也要這樣對待你們。】
於是我對K君說：上帝就像是這一個王，你過去所受的委曲祂都知道，但是我們也必須承認我們曾經做過許多不好的事、有過邪惡的念頭也傷害過很多人，如果我們願意認罪悔改並向祂祈求，祂就會動了慈心，免了我們的債，饒恕我們的過犯，使我們的靈魂得以潔淨並且有權利進入祂為我們所預備的天國；而如果我們不願意饒恕那些曾經傷害過我們的人，結果就會像這位惡僕人，被交給掌刑的來折磨。你之所以會每天做惡夢，嚇的冒冷汗，恐怕就是這個緣故。
K君很認真地聽了這些話，最後我邀請她做禱告，一方面邀請耶穌進入她心中成為平安喜樂的源頭，另一方面則祈求上帝賜給她力量，幫助她能饒恕這位曾經傷害她極深的男友；K君點點頭，表示願意，於是我一句句地帶她做了決志信主的宣告，接著便依據聖經的教導，清楚而肯定地饒恕這位男友曾經對她做出的行為，包括金錢上及精神上的傷害。
隔天早晨查房時，K君神智清楚地笑著跟我說：「昨晚睡的很好，沒有再做惡夢了。」
接下來的幾天，發生了一件更奇特的事，之前一直有增無減、弄得醫護人員焦頭爛額的嗎啡用量，竟然在K君沒有疼痛主訴的前提之下，逐漸地減少到一天只需要100毫克左右，真是不可思議。
3月底，K君的大哥和大嫂來探望她，她向他們表達歉意，知道自己不應該亂花父親辛辛苦苦所賺來的錢，惹得兄弟姐妹生氣。哥哥表示諒解，願意不再計較這些事。
接下來的幾天，K君仍舊穿著紅色的衣服，只不過微笑經常掛在她的嘴邊，不再給人有可怕的聯想了。4月6日，她平安地離世，得年28歲又6個月。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