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帶過一位他院來實習的專科護理師W君,當時的她正處於父親因為癌症剛過世的哀傷時期。實習結束後,她留下一段心得:101年初春,天氣仍很寒冷,爸爸因為癌症狀況越來越差。天氣趕快暖和吧,我一直相信罹患癌症的父親,在天氣變好時、他的身體就會比較舒服。
隨著病況惡化,他常常陷入憂鬱的情緒中。他常常問我:「我會死嗎?」雖然具有護理背景的我看得出他來日無多,但對於他提出的問題,我覺得好難回答。
實話,我說不出口,所以我就說:「相信自己就會活下去」、
「要用意志力戰勝病魔」、
「你一定會活下去,不要放棄」、
「不要講不吉利的話」、
「電視上有好多戰勝癌症的故事,所以要有信心」、
「只要配合吃藥你就會好」、
「你就是不吃飯才會沒力氣」、
「去拜拜時,神明說你一定會好」、
「不要放棄,媽還要你照顧」、
「要加油喔,病好我們就出國玩」、
「不要擔心,打點營養針就會好一點」……
但春天一直沒有來,在天氣變暖前,爸爸就過世了。
來7C實習一個月多了,我看到讓病人知道病情的重要性,當病人明白時日無多,病人能利用所剩的時間去安排一些事情,與親人培養或修補感情,盡能力去做一些想做的事。
我看到一位罹患末期肝癌的老先生,韋醫師趁他神智清醒的半天時間,告訴他癌末即將死亡的病情。老先生親自簽下了「拒絕心肺復甦術」意願書,為生命的終點,做了重要的決定,也減少家屬的困擾。
我開始反省,如果能重來一次我會怎麼做呢?
我不會再欺騙他,我會說「爸!我愛你,我會陪在你身邊,我們一起面對!」
………………
當時的我提醒W君,當親人說出「我快死了!」、「我會死嗎?」這類令人非常不安、極端困窘的問題時,如果你不知該如何回答,請務必冷靜一下,不要急著說一些不適當的保證,或沒有意義的鼓勵。你可以安靜地陪他一下,握握他的手讓他知道你願意陪伴他,也關心他。你什麼都不必說,專心傾聽即可,這就是安寧緩和醫療大師Dr. Dame Cicely Saunders所說有關照護癌末病患的「Being(同在/陪伴)」。
保持沈默,看似消極,它卻可以維持不扣分的狀態,至少比講錯話所造成的負面效應、亂講話所導致的後悔懊惱,要來的安全。當然,當你願意「Being」時,對方一定會感受到你的關心、疼愛,這個部分是會加分的。
如果你心中知道該怎麼做,接下來的作法是確認病人想要表達的是什麼,你可以說「你在擔心什麼?」「你想表達什麼?」「有什麼要交代?」「有什麼我能做的?」慢慢引導他說出心中的話。
………………
場景拉回來「快樂門診」, H君不斷流淚代表她正處於情緒高張的狀態……,照理說我應該先「傾聽、了解、同理、接納」她,先建立關係、讓她感受到我的關心,接下來才能用理性討論事情……,不過因為我確信H君先前多年跟我在同一家醫院工作、經常一起開個案討論會,對我已經有足夠的認識、充分的信任……,因此我決定直接指出問題核心。
我告訴H君,她在醫院擔任專科護理師多年,一定看過許多病患死亡,不過她並未認真思考,覺得跟自己無關,直到父親突然罹患末期癌症,才驚覺自己原來對於「死亡」(生命終點)是如此地不了解,因此心裡壓力很大,更何況家裡面只有她一個醫護人員,因此她的壓力就更大了。
H君繼續流淚,不過卻認同我的說法,於是我先肯定她的求助,接下來便開始一步步地教導她。
我首先教導她認識「大病小人」的圖示(如附圖),傳統上醫護人員(還包括病患及家屬)把絕大多數精力都放在處理「病」這個字上面,而忽略了「人」這個字的需求(例如需要愛與被愛、存在的意義、恩怨的化解、饒恕與原諒、對死亡的準備……),所以我提出「病」跟「人」一樣大的想法,因為每個人的一天都是24小時,所以應該做出適當的分配。
講到這裡,H君不再流淚了,代表她情緒消退、理性抬頭,於是我詢問她:「圖示中,『人』這個字從小小的變成大大的,其中的關鍵為何?」沒想到她立刻答出「病人自己能夠對未來作決定」,我立刻拍手肯定、稱讚她,同時提醒她去努力,協助醫師對父親進行癌症的完整病情告知,當然必須包括實際的預後(可能活多久)。
得知病情後,父親很可能會有情緒(生氣、否認、沮喪、討價還價……),這時候H君要做的就是不要亂講一些沒有意義、安慰的話,而是要按照「溝通四步驟」去做(如圖示)。如果認真地進行前兩步,父親就會感受到H君的「愛」,而 Love never fails,於是事情就會有美好、正確的改變。
當父親的情緒平復、理性抬頭後,接下來H君就可以協助父親進行「善終四面向」的努力(如圖示)。如果父親在天(A)、人(B)、我(C)、物(D)都有努力,那麼善終的分數就會高,結果就是「生死兩相安」。
我鼓勵H君把我教導她的內容,自己先弄懂、接著跟家人分享。如果有需要,還可以帶父親來找我諮商。協談最後,我為H君禱告,祈求天父上帝加力量給她,幫助她做對該做的事。離開診間時,H君臉上是帶著「笑容」的。
當天下午,H君傳來:「謝謝韋醫師協助我,抽絲剝繭地找到冰山的主體,茫然、害怕、逃避,以致於陷入愁雲慘澹裡……,因為您的一針見血、看見問題的癥結, 知道步驟後,我希望能夠踏在階梯上(付諸行動)、 陪著父親完成接下來的任務。 還好,我有尋求協助!」
我回覆:「我有能力,也樂於幫助妳還有妳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