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年7月份某一天，餐廳的B大廚去某診所做了胃鏡檢查，結果是多發性潰瘍，於是醫師開立了一個星期的特效藥給他。隔天，他沒有到班，也沒有跟餐廳的同事說他是不是要拿一天休假，連餐廳的老闆也沒告知，於是我代理了他一天的班。再隔一天早上，B大廚不僅九點不到就提前上班，並且一進廚房就開始認真地準備當天傍晚的員工餐。我一看就知道他應該是對於前一天的缺班感到不好意思，於是想要藉著認真做菜來對其他廚師有所彌補。
我心想：他為什麼不直接說出道歉的話呢？
更早之前，B大廚也曾經上班遲到超過五十分鐘，結果整個早上的工作，包括烹煮當天員工餐的任務，都是由A大廚一個人扛下來。B大廚姍姍來遲後，並沒有跟大家說他為何遲到，也沒有向A大廚道個歉，大家的氣氛當然很尷尬。過了一陣子，許多客人進來用餐，廚房開始忙碌時，B大廚非常認真地出菜，還多次把A大廚該負責的菜搶過去做。我在旁邊看了，當然知道他應該是在為剛剛的嚴重遲到，用行動在向A大廚致歉。餐廳的大老闆M君當天下午在吃員工餐時，數落B大廚說：你晚上最好早點睡，免得早上起不來，上班會遲到！聽完M君的話，B大廚也沒有說什麼回應。
我心想：他為什麼不直接說出道歉的話呢？
在家吃晚餐時，我跟妻子聊到這件事，她說：有事會遲到，先打個電話不就好了；如果真的來不及講，事後跟大家道個歉也可以呀，為什麼會這麼困難呢？
這樣的場景讓我想起以前在醫院，曾經照顧過一位年輕的男病人……
101年4月，7C病房收治了一位四十六歲的食道癌末期病患C先生。他跟其他食道癌末期病患不太一樣，他的吞嚥和進食還可以，主要的問題是癌症的轉移造成左側頸部、肩膀嚴重的疼痛。我原先以為只要給予適當的嗎啡，就可以讓他出院回家，沒想到他的疼痛卻是相當難處理，針劑嗎啡的劑量從10毫克、20毫克、30毫克、40毫克、80毫克……，一直到200毫克，他仍舊是會痛。此外我還加上了強效的止痛貼布Fentanyl和其他的輔助性藥物，他還是經常喊痛，於是我只好照會麻醉科的K主任進行侵入性的止痛術。K主任為C先生施行了局部痛點的藥物注射，剛開始效果還不錯，不過好景不長，只維持了一天，他又痛了，於是我只好拜託K主任每週幫他治療一次，聊勝於無。
眼見C先生出不了院，於是我開始花時間跟他討論一些臨終的問題，例如到時候要不要插管、急救進行心肺復甦術。C先生很豪爽地跟我說：「我已經想好了，不必急救。」我說：「那你必須填一張拒絕心肺復甦術意願書，上面還要有兩位見證人簽名，才有法律效力。」C先生說：「我自己簽署就好了，我不想讓家人知道！」我說：「死亡是一件大事，怎麼可能不讓家人知道呢？難道你想要效法XX歌后，自己死了，卻不讓媽媽知道？」C先生說：「到時候再說吧。」
日子過得很快，一個月就過去了。5/1 的護理記錄寫道：「C先生表示知道自己的病情嚴重，也知道有一天會死亡，也簽署了拒絕心肺復甦術意願書。媽媽在旁陪伴，也表示了解他癌末的病況，尊重他選擇不急救的決定。」
5/2護理師H君在護理記錄上寫道：「C先生表示當年父親的婚姻是入贅的，自己是長子，媽媽那邊姓C，爸爸姓L。當自己出生時，外婆那邊都還沒有兒子，因此希望C家也能有後代，於是兩家人常常為了我該姓什麼而爭吵，我的姓也因此改過兩次，最後是把C跟L都放在姓氏上，再加上我弟弟的出生，大家才結束爭吵。我從以前到現在都不曾工作，從前女朋友一個交過一個，從未間斷，經濟的來源都是女友供應，錢隨便調一下就有了。我和妻子是高中就認識，他非常有賺錢頭腦，所以我都不必擔心錢的問題。她懷孕後，我為了解決生理上的需求，又再交女朋友。」
我問C先生：「你妻子不會生氣嗎？」他說：「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最後還是離婚收場，因為我被抓包四次，妻子還曾經請竹聯幫發出追緝令找我，還好最後是平和地離婚。我前妻在台積電工作，經濟狀況還不錯。我也沒跟她鬧翻，現在還是朋友。我以前開過餐廳，這是唯一的工作經驗，我還考過丙級的廚師執照，現在餐廳給朋友經營。外婆這邊很有錢，我自己名下還有四棟房子，都是外婆過世後給我的。現在我很煩惱，我死了以後，骨灰該放C家還是L 家，這個問題兩家人都還沒討論過。」
5/4 護理師L君在護理記錄上寫道：「C先生表示從小父母親都非常疼愛，他們兩個人都兼差做三、四份工作，捨不得孩子受苦。所以父親一下班就去田裡工作或外出賺錢。三年前父親罹患癌症，但他還是想工作賺錢，打完化學治療還是要去種田，結果是猝死在田裡。母親也非常辛苦，常常在寒冷的冬天，為了要把自己所種的菜賣出去，很早就必須騎車去市場，結果只賺兩百元。我覺得自己很不懂事，年輕時不聽話，吃喝嫖賭全都會，還把老婆在台積電辛苦賺得的錢都賠掉。我覺得很對不起他，但她仍把我當作是朋友，常關心我，還把兩個小孩教育的很好，假日都會來看我。他對我的父母很好，還曾帶他們出國，不過她現在很辛苦，自己的父親中風，還有一個弟弟出車禍被撞成植物人，還要來探望我這個酒鬼般的前夫。」
護理師L君試著引導他，可以因為自己先前荒唐的行為向前妻道歉，但C先生表示”說不出口”。
5/20 前妻來探視C先生，兩個人聊得非常開心，護理師再次提醒C先生應該跟她道歉，結果他表示原先已經寫好要道歉的卡片，最後還是撕掉了，沒有交給她。
5/26 是C先生女兒的生日，前妻和友人買了生日蛋糕來病房，大家唱了生日快樂歌，護理人員協助拍照，C先生顯得很開心。隔了兩天，護理師Ms徐再度問他：「你有向前妻道歉嗎？」C先生搖搖頭，只回說幫女兒過生日很開心。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