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年9月份某一天晚上九點多，餐廳的小老闆N君騎車去醫院探望因為癌症漫延而住院的親戚兼事業夥伴M君。我關心地問她狀況如何？她說：「我到的時間已經過了9:30，病房的大門已經關閉了，於是我只好打M君女兒的手機，因為她當時正好在醫院照顧生病的媽媽。響了好久，可是手機都沒人接，於是我只好站在玻璃門外等待，還好很快地就有裡面的家屬出來，讓我可以藉著自動門開啟的空檔，進到病房裡面。
當我走到M君的病床旁邊，發現她女兒睡得很熟，所以就沒有叫醒她。
腫瘤科的醫師發現M君可能因為腫瘤壓迫到輸尿管，導致腎臟積水，所以會診了泌尿外科醫師，打算幫她放置一根腎臟通往膀胱的管子，以改善腎臟積水的現象。原先預定的手術時間是下午4:00，不過當時已經快晚上10:00了，開刀房都沒通知。我向護理師詢問的結果是，醫師還在開前一枱的大手術，所以還要再等等！」
聽到這裡，我回應說：是呀，當病人是很辛苦的，不僅有肉體上的不舒服，還要有耐性，難怪英文的病人一詞“patient ”, 還具有能忍耐的、有耐性的含義。此外，照顧病人也是很累的，雖然表面上好像沒有做什麼勞動的事，但是心裡上的壓力卻是相當耗費能量的。
我不禁想起在我醫學院二年級時，曾經有一陣子照顧我罹患腎臟衰竭的媽媽，當時我就發現這個現象，那種你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發生什麼事的壓力，真的不是一般人用常理能明白的！
於是我跟N君說：所以呀，那些能在醫院裡面長期擔任看護的人，也是要具備有某些特質，才能把這樣的工作給做好喔！
以前我在醫院服務時，對幾位看護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先跟網友們分享兩個故事：
Z先生，八十八歲，從警察工作上退休多年。99年11月，他發現自己有血尿而至某地區醫院就醫。醫生做過檢查後告知他左側腎臟有一個六、七公分的腫瘤，接著建議他轉到醫學中心就醫。雖然醫師建議動手術，但Z先生和家人擔心年紀太大同時體能狀況不好，因此沒有接受開刀的建議。隨後，Z先生的狀況持續退步。100.3因為兩側肺積水而住進本院胸腔科，醫師為他做了胸水引流。100.4又因為肺炎而住院治療。5/15因為全身疼痛而住到7C病房。
住院後，吾人提供緩和醫療。Z先生整日臥床，還常常需要護理師幫他抽痰。5/20專科護理師在病歷上寫道：「病患無法進食已有兩天……，醫師建議置入鼻胃管餵食……，太太及兒子拒絕，希望病人不要再拖延生命了，因為大家都累了！」6/1護理師在記錄上寫道:「Z先生的妻子來探視並詢問病況，表示近日兒子經商貿易往返大陸和台灣，常常不在，而且自己又患有氣喘病、高血壓等慢性病。他生病這麼久，大家照顧都累了。以前夫妻常吵架，病人是警察很大男人主義，不聽人家意見、常發脾氣，現在他只比較願聽兒子的話也比較依賴他，結果弄得兒子不敢常接大陸的生意，怕有狀況。
言談中，Z太太一直抱怨他拖垮、拖累了一家人，大家希望他早一點走。」
6/2的紀錄寫道：「Z太太來病房，又開始一直哭泣並訴說家裡的悲哀且希望病人早點往生。Z先生雙腳脫屑厲害異味重，予雙手腳泡溫水後去角質在上乳液按摩，表情愉悅。」
6/4記錄到：「看護表示很不忍心，覺得病人的家人不讓他放鼻胃管餵食好殘忍。護理師予以肯定看護的用心照顧，並回應說，Z先生的家人可能是希望病人不要拖太長的時間、增加痛苦，而非真的不愛病人，看護點頭同意。」6/5 Z先生的兒子前來表示爸爸在他院住院時，曾看過鄰床病人插鼻胃管時，有說過以後自己不要這樣，但看護一直覺得「爺爺會想吃東西！」。
護理師表示會詢問病人意願，若病人想吃、會餓，那麼兒子同意放置鼻胃管。如果病人不要，大家也應該要尊重，不要勉強。看護和Z先生的兒子都同意上述的建議，願意等 Z先生意識比較清醒時再問問看。
6/6的護理記錄寫道：「Z太太對於放置鼻胃管一事表示不贊同，不過她也同意若Z先生可向醫護人員表達要放，那麼她也不反對。」『看護不斷地跟Z太太溝通，表示Z先生很可憐「爺爺不是病死而是餓死」，現在血壓那麼好，人也清楚，都沒吃東西真是太慘了！Z太太耐不住看護多次的請求，說：「好啦！醫生說可以就放吧。」』接著由專科護理師順利地放入鼻胃管，當下就灌了150cc的牛奶。6/13記錄寫著：「鼻胃管消化好，臉部表情平靜無呻吟喊痛。牧靈人員探視後予以唱詩歌及禱告，Z先生會招手道謝！」6/17 Z先生順利出院。經過大約半年的安寧居家照顧，Z先生於 12/21在家中平靜過世。
回顧我們照顧 Z先生大約半年的過程，當初放置鼻胃管餵食應當是恰當的決定。醫護人員曾經提出建議，不過家屬也有不同的考量，最後是這一位外籍看護工令人驚訝的堅持，事情才有轉機。這樣的過程符合聖經所說的：【愛是永不止息 Love never fails！】雖然我並不知道這位看護的姓名，但我仍深深覺得她的堅持是值得特別紀念的，所以我將Z先生一大本的死亡病歷借出來，將此一過程作了忠實的紀錄，以紀念這位不知名的看護工！
對於這個故事，許多同事發表了感想或評論如下：
社工師H君：「台灣的多元文化包羅萬象，原住民、閩南、客家等不同族群，共同在這塊土地成長，如今因人口老化、少子化，扶養比節節高升，每位子女皆有沉重的照顧負擔；又因為工作時間很長，無法親自陪護雙親，所以外籍看護需求量大增。社會案件中，雇主壓榨外籍看護的案例層出不窮，的確，外籍人士來台帶來了幫助，但也產生了各種社會問題。其實，我們應該共同維護外籍看護、勞工、配偶的權益，並重視他們、肯定他們的正向價值，就會發現他們能帶來的，是更多效益，如同本故事中的外籍看護，她為病人帶來的，不只是照顧服務，還有著迷人的堅持與深廣的愛。」
護理長C君：「『民以食為天』、『呷飯皇帝大』是台灣特有的文化，甚至可怕一點的說法是：『吃飽了好上路』、『不要讓他做餓死鬼』……。所以在衛教與說明上常發生許多的糾紛，選擇要與不要都是個難題。外籍看護在我們病房成為另一種家屬的代言人，我們尊重他們的想法，也會與其討論，這是一件對病人有益的事，所以我們也會堅持下去！」
護理長L君：「現今社會上，外勞或看護似乎取代了家人對病人的關心，往往最了解病人需求的、帶來最多協助的，也是這些照顧服務員，他們就像病人的代言人。家人偶然的探視，大家只能口頭說：『不要讓病人受苦。』但是真正知道什麼是不讓病人受苦嗎？或是舒服的定義是什麼？也唯有我們不斷地解釋，並且讓家人看到照顧服務員的用心，才知道什麼是讓病人舒服、不痛苦的照顧。」
資深護理師W君：「照顧者長期陪伴，當態度是對的時候，絕對能反應出病人的需求，護理人員相當程度地依賴這些照護者，感恩這些『另一種家人』的付出。」
護理師C君：「這一篇我領悟到『堅持』！很多事情因為不夠堅持而遺憾，就因為有這位不知名看護工的堅持，讓病人的餘生，不是在飢餓中度過。」
護理師D君：「從不同的角度看事情，總有不同的答案。我們覺得應該插鼻胃管，但是病人很痛、不想身上有多條管路，或是家屬覺得麻煩或不舒服、擔心病人餓死、醫師評估生命期長短……等等。原來拋開舊有觀念，也有不同的後續發展，這也是我沒想過的。還有，很謝謝這些看護，他們除了是照顧者，也的確是另一種家人。」
護理師Y君：「在臨走之前，有個對自己來說算是陌生人的人，替自己付出，這種感覺是開心而溫暖的。一件事如果只有一個人看，就只會有一種結果，但是有很多人一起看，就可能會有不同的結果，而這個結果對這個病人來說是好的！」
護理師H君：「感謝另外一種的家人的溫柔陪伴，並且適時地替病人發聲。」
資深護理師L君：「非常認真且用『心』照顧病人的看護，若不是她的堅持，病人無法活這半年，家人也不會有多半年的時間和病人相處，相信病人、家人、甚至是看護，都無憾了！」
護理師S君：「千萬不要漠視主要照顧者的反應，畢竟他們才是和病人相處時間最多的人，而且要遇到一位『真正把你當家人在照顧的看護』，真的是可遇不可求啊！」
護理長C君：「這個案例呼應了安寧理念中『沒有什麼事一定要做、也沒有什麼事一定不能做。』唯有case by case、依著病人的需求狀態，去選擇最適合病人的方式，而家屬與外籍看護的建議也提醒了我們，也許有些事是我們沒發現的，應該更尊重他們的看法。」
護理師CH君：「照護病人講求的是連續性照顧，除了需要專業的醫療介入外，有時候也可以多聽聽長期照護病人的看護，畢竟他們是二十四小時陪伴在病人身旁，病人的一舉一動，他們都會知道。或許真正了解病人的，除了醫師、護理人員外，下一個就是看護了吧！」
護理師P君：「我覺得這位看護真的很棒，不得不說她真的很細心。感覺在醫療方面上，沒有絕對的事情，要依病人的狀況為主。」
病房服務員L君：「看護將病人視為家人的照顧，讓爺爺能平靜安詳地去世，真是太好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