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每個人都不同,面對每一個傷害,所需要的全新眼光也不同,於是我先跟大家分享一個醫院裡的故事,告訴大家我們是如何用全新的眼光,去對待一個原先被認為是非常機車、抱怨醫療的家屬,文章名稱是「遲來的安慰」:
101年11月12日傍晚時分,門診來了一位87歲的T先生,是由兒子推著輪椅進來的。他兒子跟我說,老先生一向身體還不錯,大約在一個月前,T先生開始出現腹脹的情形,先是到一所區域醫院就醫,超音波發現有多處的肝臟腫瘤,家人很震驚,於是由四個兒子中的老三安排他在到台北的三軍總醫院尋求其他意見,檢查的結果更嚴重,醫師推斷是末期的胰臟癌合併多處肝臟轉移。
由於年事已高,家人決定不要接受具有侵襲性的切片檢查,因此就帶他回新竹了。在診間,T先生面容愁苦,表示有嚴重腹痛,同時也吃不下東西。我看完資料後,確認他的確是癌症末期,於是趕快找了一張7C的病床,希望他能儘快接受緩和醫療,以減輕痛苦。隔天早上查房前,專科護理師Ms鄭跟我說:「昨天去看T先生時,他的兒子很不友善,跟我抱怨說十年前T先生在本院開眼睛的刀,結果是開瞎了,而且主刀者還是主任級的醫師,讓全家人都很難過。」
聽完Ms鄭的陳述,我立刻說:「太好了!」
Ms鄭一臉狐疑地看著我,於是我解釋說:「我的意思是十年前病人和家屬在本院發生了一件令人傷痛的事,十年後他們又因為生病而來到本院,我想天父上帝的心意必定是要我們好好照顧他們,讓他們的傷痛可以被彌補、傷口可以被癒合,這不是一件好事嗎!」
我不僅跟Ms鄭說明,也跟護理長還有其他資深的護理師說明我的想法,希望大家一起來努力。當天查房時,我除了察看T先生的病況,還主動提起十年前的事。T先生的老三跟我說:「當初我父親身體還很好,醫師說要開刀治療,沒想到開刀後發生眼球內出血,我父親左眼就瞎掉了。那位主任級的醫師也沒跟我們說什麼,只表示就是這樣。當時我還在軍中服役,於是連夜將我父親送往台北的三軍總醫院,看有沒有轉機,不過最後他還是失明了。我們知道醫療本身會有變數、風險,也沒有想要控告醫師,只是覺得很難過、很不捨。」
我仔細聽了他的回憶,心裡也深深覺得難過,於是我用很認真、嚴肅的語氣,看著T先生的老三說:「聽你描述這段過去,我也覺得很難過,所以我還有7C的團隊打算很認真、很努力地照顧你父親,好彌補你們過去的傷痛。」我伸出手,握了一下老三的手,他輕聲地說:「謝謝韋醫師。」
雖然我們決定要如此做,但實際的狀況可不輕鬆。首先是住院後,我們發現T先生左大腿有明顯的疼痛,照了X光後赫然發現,左股骨頸斷掉了,一問之下家人才提起十天前T先生在家裡跌倒的事。於是我們會診骨科的林醫師來看,大家商量的結果是開刀固定。我心想,雖然T先生是癌症末期,但如果不開刀,就只能整日臥床,生活品質恐怕很差,如果能度過開刀的風險,他說不定還能下床,於是我也同意林醫師的建議。
T先生於11月12日接受手術,過程順利。回到病房後,我立刻去看他,發現T先生滿臉愁容,一直喊著傷口痛,另外他的雙腳也呈現不自然的姿勢。我拉開被子一看,發現他的雙腳中間夾著一塊很大的海綿墊,雙腳就像是青蛙的後腿,很不自然。一問之下,才知道是骨科手術後的必要固定,目的是減少傷口的壓力,避免開刀關節的脫位。這樣的固定是為了T先生好,可是我卻很難讓他明白,因為活生生就是怪異的姿勢讓他不舒服,當然看在家屬的眼裡,壓力也很大,因為原先的期望是冒了風險開了一次刀,應該立刻就會有好的結果,可是怎麼會這樣呢?我可以明顯感受到T先生家人的焦慮、不滿、擔心……,此時的我,身為他的主治醫師,只能概括承受家屬和病人所有的負面情緒。
當下能做的,就是把疼痛控制做好,開立 Tramal 1 amp ivd q6h的醫囑,希望減輕T先生的不適。沒想到麻煩的事接二連三發生,過沒多久,T先生就發生排尿困難的現象,原因是開刀、臥床、前列腺肥大、止痛藥物的副作用……,當下能做的就是插入導尿管以便排尿,可是導尿管又造成T先生不舒服,因此一直要去扯它,家屬只好隨時看著他的雙手,怕他亂扯,於是壓力就更大了。
隔天是星期六,我仍照往例查房。T先生表示不僅傷口痛,連原先的上腹痛也很難受,於是我將止痛藥改成Morphine 10mg ivd q6h,希望疼痛能儘快改善。隔了一個星期天,週一早上六點四十分,我來到護理站,首先就拿起T先生的病歷,想看看他過去兩天是否平順,沒想到值班醫師在病歷上記錄T先生發生意識昏迷,家屬緊張的不得了,除了一般的抽血檢查外,還去做了一次緊急的腦部電腦斷層。最後的臆測是止痛藥嗎啡造成的意識變化,值班醫師給了嗎啡的解毒劑後,T先生的意識才恢復。
查房時,T先生的老三不僅抱怨父親意識昏迷一事,還抱怨說護理師天天都換人,每個人的習性都不一樣,讓他壓力很大,可不可以不要一直換人?我跟一旁跟著查房的護理長詢問,護理長表示會努力。我心想,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連這樣的事也湊在這時候發生,造成家屬的不滿,真是……。當天傍晚五點半,專科護理師Ms鄭跟我說T先生的老三跟她說住院以來發生許多事,感到不知所措,母親和兄弟因為種種因素無法來醫院,因此一直問他到底還要住多久、何時能出院……,讓他壓力很大,因為一星期前的住院,是他決定的,現在家人質問他,他覺得很為難。他還說希望韋醫師能給個肯定的出院日期,好讓家人做人力上的準備;媽媽不喜歡父親住院,可是韋醫師說需要住院照顧,他實在是左右為難。
聽完Ms鄭的陳述,我有點生氣,心想:「當初是因為T先生有痛苦,我才安排住院,誰曉得會有骨折的插曲,更何況胰臟癌末期原本就不易照顧,說不定很快就會死亡,家屬竟然要求我一定要押日期,看何時出院,這真是太離譜了!」
不過氣歸氣,當我想起前幾天打算要好好彌補他們的承諾時,我克制下怒氣,在電話中跟Ms鄭說:「妳請T先生的家人、所有關心他的家屬,明天早上來病房,我願意花一點時間跟他們解釋,好減輕T先生老三的壓力。」
隔天早上查房時,我預期會有許多家屬來,萬萬沒想到只有一個人,還是T先生的老三,我問:「其他人呢?」他說:「大家都很忙,因此推派我當代表。」我心想:「這是哪門子的家屬病情說明會呀,竟然只有一個人,其他那些不斷放話的人在哪裡呢?」不過我仍然按捺住脾氣,聽他的抱怨。他說:「為了照顧父親,他前幾天連工作都辭掉了。家人不斷的詢問,令他壓力很大……。」我除了肯定他的付出之外,也向他保證,只要有出院的契機,我一定會努力。他勉強微笑地表示接受。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