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年8月31日,我在臉書上面看到一則以前醫院同事K醫師的貼文:「也許…有些病人比較適合這樣的醫師…」,接下來A醫師留言:「一堆這種人我都要瘋了」、B醫師留言:「說實話某些種類的癌症,這樣好像沒有比較不好…….orz」
因為我本身就是腫瘤科醫師,所以對於以上的內容特別有感觸。二十多年前,當我還在某醫學中心接受腫瘤科訓練時,我就觀察到一個奇特的現象,那就是當一位癌症病人的病情惡化(例如已經做過異體骨髓移植不過白血病還是復發、固體癌經過手術切除不過卻多處轉移、已經打過第一線第二線化學治療不過腫瘤持續惡化……),竟然有主治醫師會對病人或家屬說:「還可以再拼一次骨髓移植雖然危險性很高…」、「還可以開更大的手術雖然危險性很高…」、「還可以嚐試更強的化學藥物雖然副作用很大……」
在同一時期,我也觀察到一個現象,那就是身為一位穿著白袍的醫者,當病人的病情還在早期或中期時,他可以抬頭挺胸地站在病患和家屬面前,侃侃而談許多的治療計劃和方向,分析各種臨床試驗的利弊得失,希望能控制或挽回病情;醫者扮演著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角色,而病患和家屬則從醫者的言談之中,彷彿得到一種能夠掌握未來的保障。
不過,當一位癌症病患已經病入膏肓時,醫者通常會私底下告訴家屬「病人已經來日無多,可以把他帶回家去,以便就近照顧,不需要再這樣奔波勞頓……」,或是將病人轉介到安寧病房或其他單位……。
面對上述的現象,我個人當年的解讀是當癌症進入末期、死亡逐步逼進時,一位醫者會發現,當他再也拿不出任何武器來幫助病患對抗死亡時,心中的壓力與挫折感是超乎一般人能夠想像的。
首先,醫生會覺得自己彷彿是個失敗者,因為打從醫學院受教育開始,就不斷地被灌輸一種理念,那就是「醫師的職責就是要幫助病人對抗或戰勝死亡,因此社會上才會到處流傳著【回春妙手】、【恩同再造】、【華陀再世】等等頌詞。
當死亡靠近時,醫者在心理上便會遭受到極大的挫折,因為已經無法幫助病患戰勝死亡。有些醫生在情感上無法接受這樣的挫敗,因此很理智地告訴病家:「還可以開更大的手術,雖然危險性很高;還可以嚐試更強的化學藥物,雖然副作用很大……;還可以參加臨床試驗,雖然效果未定……」,當家屬聽到這樣的說詞之後,只要稍加思考,通常就會打退堂鼓了。如此一來,醫者仍然能夠維持不敗的自我形象,因為失敗的是病人及家屬,這怎麼說呢?
因為是病人的體能狀況不夠好,所以不能承受更偉大的手術;
因為是家屬的勇氣不夠多,所以不敢讓病人再接受更強的治療,所以病人和家屬是失敗者。並不是我不能治療你,而是你不敢接受我的治療,因此醫者仍然能夠扮演對抗並戰勝死亡的英雄角色。
醫者的另一個壓力是來自於病患和家屬,因為此時的醫者根本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那些原來對他寄予厚望、如大旱之望雲霓的病家。這種來自病患和家屬的期盼眼神,我相信任何一位醫者都不會陌生的,可是醫者真的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這群人,因為他沒有辦法在這群人面前承認「我已經沒有辦法了」。
原先像是扮演上帝一樣全能的角色,而且這樣的角色已經帶給病家極大的認同,卻在下一分鐘要說出「我已經沒有辦法了」這樣的話,實在是太困窘了,因此大多數的醫者便會不自主地選擇一種逃避的方式。
醫生不願直接面對病患本人,因為光是一個眼神就會令醫生不自在,於是醫者便私底下告訴家屬:「病人已經來日無多,可以把他帶回家去,以便就近照顧,不需要再這樣奔波勞頓……」,明理的家屬聽了這樣的話,多半會配合醫生的明示,此時的醫者便鬆了一口氣,因為不用再面對病患那種期盼的眼光。
當然,另一種方式就是將病人轉介到安寧病房,其實出發點都差不多,反正不用再讓自己陷入那種窘境。
其實要避免上述這些令人非常不自在的情形並不難,只要重新定位一位醫者的職責即可。聖經在希伯來書9:27記載著:【按著定命,人人都有一死,死後且有審判。】換句話說,如果醫者的任務是對抗並戰勝死亡,那麼古今中外有那一位病人成功過嗎?又有那一位偉大的醫者成功過嗎?
如果大家都沒有成功、大家都失敗,那麼還要醫生做什麼呢?因此傳統的觀念是不恰當的,正確的思考模式是「醫者的職責不是為了要戰勝死亡,而是要盡力地幫助病患緩解其痛苦」;
從這樣的眼光來看,一位心臟科醫師運用心導管技術將阻塞的冠狀動脈打通使病人不再發生運動時的胸痛、
一位胸腔外科醫師將病人肺臟內直徑一公分的肺癌做根治性的切除手術使病患不再擔心受怕、
一位實習醫師對患了重感冒發高燒的病人打一劑退燒針使病患不再因高熱而不舒服、
一位護理師戴著手套將長期臥床病人硬如石頭的大便挖出來使病患不再腹脹難受、
一位腫瘤科醫師給垂死的癌末病人施打一支止痛針嗎啡使病患能度過下一個小時、
一位急診室醫師為突發性心室心律不整的病人執行電擊以恢復其正常的心律、
一位社工師替孤苦無依低收入的中風病人找到一處安養中心使病患不至於無家可歸、
一位志工媽媽花了一個上午聆聽患了絕症的年輕病人吐露積壓已久的悲傷、忿怒、懊惱等心情使病患感受到被接納、同理的安慰、
…………
其價值都是一樣的,都是幫助病人緩解身、心、靈的痛苦,至於病人能活多久,那根本就不是一位醫者應該過問或應該負責的事,那是屬於上帝所掌握的事。
如果一位醫者能認同這樣的思考模式,不要試圖去扮演無所不知、無所不能、戰勝死亡的角色,那麼前述的挫折感與壓力就會大大地減輕,也不用到最後必須慌張地逃離病人深切期盼的眼光。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