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避是最簡單的(一)(用死亡來逃避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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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年11月某一天在臉書上面,看到我高中同學H醫師有感於最近”年金改革問題”,被吵得沸沸揚揚,於是PO文說:「除了面對問題,我們還有其他選擇嗎?……忽然想起,許多癌症病人的家人也曾要求醫師:化療不能停,我們還要繼續治療……

我慎重地留言說:「其實“逃避問題”才是大多數人在面對困難處境的最簡單選擇。」

H醫師回覆說:「 哎!真的是~」

在我二十多年的醫院工作中,我發現“逃避問題”是一種非常普遍的心態,甚至於可以算是一種直覺、反射動作,它跟一個人的學歷、財力、地位、權勢……,都沒有關係。

我看過4、5千例的死亡,因此知道大多數人在面對”死亡”這個困境時,常常是用逃避問題的心態,只不過是方法不一樣罷了。比較常見的是疾病的早期託人找名醫、轉更大的醫學中心、自費用最新的抗癌藥……,到了疾病的晚期則是求偏方、問神明……,直到臨終前,病人還是有逃避的方法,那就是「用死亡來逃避死亡」:

某一年八月初,7C病房住進了一位三十多歲的男病人Y先生,原先是在台北某醫學中心治療的。他罹患一種罕見的軟組織惡性肉瘤,起初長在大腿,經切片後證實是惡性腫瘤,同時影像學檢查也顯示有肺部和骨骼的轉移。他在台北接受過多次化學治療,甚至連自體幹細胞移植合併高劑量化療都做過了,不過癌細胞仍舊漫延,造成他左側肋膜腔大量積液。經過胸腔放液及肋膜硬化劑治療,病情已入膏肓,最後病人決定回到新竹來接受安寧照顧。

第一次看到Y先生,他意識是清楚的,他表示知道病情很嚴重,也做好準備。我看他臉上帶著氧氣罩,一次只能說一句話就會喘,因此就直接問重點,我問他:「你說你已經做好準備,是什麼意思?」他說:「我已經簽好了同意書,等我死了以後,要把大體捐給醫學院,作為解剖研究!」

我一聽,心想:「難得看到有癌末病人如此豁達,自己已經想好了要捐大體。」我接著說:「你打算捐贈大體作為研究固然是一件值得敬佩的事,但是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身上的器官或組織能夠造福其他人,那不是更好嗎?」

Y先生回答說:「沒想過這樣的事,可能嗎?」

我說:「癌末病人可以捐眼角膜,幫助人重見光明。過去五年,7C病房已經有八位病患在死亡後捐出他們的眼角膜,我們也發表過學術論文,強調就算是在華人社會,癌末病患捐贈眼角膜仍是可行的。」

Y先生回答說:「好呀,那就先捐眼角膜,然後再做大體捐贈。」

我說:「恐怕不行,捐過眼角膜的遺體被視為不完整,無法再做解剖研究。」

Y先生想了一下,回答說:「好呀,如果能捐眼角膜,那就捐。如果不行,就捐大體。」

我說:「我們會先抽血檢查,如果你身上都沒有會傳染的疾病,例如病毒性肝炎、梅毒或是愛滋病,再經過眼科醫師的評估,那麼你的眼角膜就可以用。」

接下來幾天,Y先生逐漸出現呼吸困難的症狀,胸部的X光檢查顯示右肺也出現積液,於是我徵求他的同意,找了胸腔科醫師為他執行胸腔放液,另外也加上針劑嗎啡來緩解他的呼吸困難。

有一天在查房前,我聽到臨床助理Ms鄭跟我反映說:「Y先生的太太曾經跟護理人員抱怨,為什麼韋醫師要跟他先生提起什麼捐眼角膜、捐大體的事?」

我聽了,有點納悶,心想:「Y先生自己不是表明對死亡都做好準備了嗎,那又為什麼不能提這些事呢?」在病房裡,我看到兩幅孩童畫的水彩畫,表框好的。一問,原來是他兩個女兒所畫的。

Y先生多次跟護理人員表示他最大的心願就是帶他女兒去環遊世界,當我得知這樣的訊息時,心裡覺得惋惜,因為這樣的心願根本是天方夜譚,完全沒有實現的可能。我還想到,如果一個人常常花時間去想一些無法實現的事,不僅是會讓自己不斷地落入失望的情緒中,還會把有用的時間浪廢掉,結果是該做、能做的事反而都沒做。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Y先生越來越虛弱,呼吸困難也越來越明顯。我為他逐漸增加嗎啡的劑量,來提升止喘的效果。Y先生一方面希望呼吸困難能改善,一方面又不希望高劑量的嗎啡會讓他嗜睡,因此藥物的劑量一直在增增減減中。期間我曾經詢問過他,到底他比較想捐眼角膜還是捐大體,他表示比較想捐大體,於是我請臨床助理Ms鄭跟北區醫學院大體捐贈中心聯絡,看Y先生的狀況到底能不能捐?得到的結論是因為他的體腔內有積液,無法進行有效的防腐程序,因此不能作為解剖研究。我跟Y先生說明上述的情形,他表示捐不成大體,那就捐眼角膜好了。

我問他:「這些捐贈的事,是你個人的意願,你太太和其他家人會同意嗎?」Y先生毫不考慮地回答說:「她們都同意。」我說:「那就好。」

到了8/18早上查房時,我看她的精神狀態非常差,心想時間大概不多了,因此我再一次詢問他是否願意捐眼角膜,他點頭表示同意,於是我交代臨床助理Ms鄭去找院內的器官捐贈小組,完成同意書的填寫。我也再一次跟他說:「你剩下得時間不多了,你知道嗎?」他點頭表示了解,隨後我就去看門診了。下午回到護理站,Ms鄭跟我回報說:「Y先生早上在查過房後,沒多久就過世了。」我問:「那他有沒有完成眼角膜的捐贈呢?」Ms鄭說:「並沒有!Y先生過世後,他太太表示要將遺體停放八小時,不准移動,因此我們就沒有再提起捐贈的事。」

我有點納悶地問說:「Y先生生前不是多次表示已經把面對死亡的功課準備好了嗎?怎麼後來並不是如此?」Ms鄭說:「Y先生過世後,他太太對他說:『我知道你一定很不甘心,這麼早就過世,但是無論你如何不甘心,你都要放下,跟著菩薩走。』他太太跟兩位年幼的女兒說:『你們去,去跟爸爸說「我愛你!」

兩個女兒眼眶泛紅,但就是說不出口。雖然Y太太多次催促,但是她們就是說不出來,整個場面蠻尷尬的。」

聽完Ms鄭的描述,我心想:「回顧起來,Y先生生前雖然多次表示已經準備好面對死亡,甚至已經把遺體的去向都打點好了,但是實際上並非如此。為什麼會這樣呢?」當天傍晚,我帶著這樣一個疑問回家。

隔天一大早,我仍舊是六點半到醫院查房,當我在整理Y先生的出院病歷時,上帝突然給了我一個靈感,於是我知道原因了,因為Y先生是「用死亡來逃避死亡」。

這樣的文字組合太奇怪了,我還必須認真想,要如何讓別人聽懂我在表達什麼,於是我想到一個例子。查房時,我跟Ms鄭說:「乍看之下,Y先生很像是已經做好充分準備來面對死亡,但客觀上看起來,卻又不是,原因是他「用死亡來逃避死亡。」

這怎麼說呢,舉個例子,一位高三學生在距離學測還有三十天時,花了所有的時間跟父母討論該如何填寫志願,如果考上什麼校系,那麼他以後就應該做什麼、可以做什麼……。乍看之下,他好像是已經把學測都準備好了,但其實並沒有。他應該做的是好好運用三十天來研讀跟學測有關的科目,而不是花時間跟父母討論考完學測、填志願、上大學以後要做的事。

這就像是Y先生,他花了許多時間來考慮死亡以後的林林種種,但是他卻沒有好好運用最後的十四天來真正準備面對死亡(就像是面對學測),其實兩者都是逃避問題!這位學生是用學測後的事來逃避學測前的準備,而Y先生則是用死亡後的事來逃避死亡前的準備。」

寫到這裡,我想起聖經中的一段記載,希伯來書二章:【他(耶穌)也照樣親自成了血肉之體,特要藉著死敗壞那掌死權的,就是魔鬼,並要釋放那些一生因怕死而為奴僕的人。】我想到的是人會因為害怕死亡而做出許多奇怪的事,表面上好像有用,但其實都沒有真正的果效。原先我想要在這裡把這一篇文章結束,可是卻覺得怪怪的,好像有些事情還沒有說完,但是我一時之間也想不出是為什麼,因此文章擱在電腦裡。

兩天後,上帝給了我一個適當的結論,它是詩篇第二十三篇:【耶和華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致缺乏。他使我躺臥在青草地上,領我在可安歇的水邊。他使我的靈魂甦醒,為自己的名引導我走義路。我雖然行過死蔭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為你與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在我敵人面前,你為我擺設筵席;你用油膏了我的頭,使我的福杯滿溢。我一生一世必有恩惠慈愛隨著我;我且要住在耶和華的殿中,直到永遠。】這是大衛王所寫的,他一輩子攻城掠地、戰功無數,但是在面對敵人,甚至於是死亡時,他最需要的是上帝的陪伴、引導及安慰!上帝似乎提醒我,『死亡』確實是一個強大的敵人,要獨自面對是相當艱辛難熬的,但是天父上帝愛我們,祂願意與我們同行,祂樂意陪伴、引導並安慰她的兒女,因此死亡就變得沒有那麼可怕了!

我喜歡這樣的文章結尾,溫暖多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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