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年9月下旬某一天在「快樂門診」中，初次求診的H君讓我覺得很面熟，原來她以前是我醫院裡的同事（外科系的專科護理師），目前到另一家醫院擔任癌症個管師。她的困擾是父親因為腹腔某種良性疾病而接受手術，沒想到卻意外發現是消化系統的癌症，同時已經遠端轉移（第四期），H君希望在父親未來的治療過程中，能夠多提供有用的資訊給父親……
聽到這裡，我一貫地按照雅各書 1:19的教導：【你們要快快的聽，慢慢的說……】我告訴H君，所有看得見的問題都是「冰山的一角」，如果只想快速地解決後者，結果通常不理想，因為水面下的部分很快就會浮起來，也就是問題、困擾日復一日地出現。最有效的方法其實是藉著【快快的聽】（認真聽、仔細想），找出「冰山的主體」，才有可能「完整地」解決問題，而這樣的過程必須花時間、有耐心……
在退休之前，我是一位專門照顧癌症病患的醫師，於是我很快地就看懂了H君「想要獲得更多醫療資訊…」，只是「冰山的一角」，而「冰山的主體」其實是她的護理背景告訴她，父親已經是癌末病患，必須準備面對「死亡」，而她卻不知道該怎麼做、不知道如何幫助父親……，加上她是長女，又是全家族當中唯一具有醫護背景的成員，因此心裡壓力很大……
當我講出了H君「冰山的主體」，她的眼淚如潰堤般湧出……
就在H君抒發情緒的同時，我心裡浮現一個問題，那就是「一般人都以為醫護人員長期照顧病人，多少都看過『死亡』，因此應該比一般人更知道如何面對它……，真的是這樣嗎？」我還想起當年我曾經帶過一位來7C病房進行安寧見習的某醫院護理督導，結束前我要求她寫一篇心得，內容如下：
不知不覺中在醫院工作已逾25個年頭，在工作忙碌彷彿沒有盡頭的102年底寒冬，開始了我40小時的安寧見習，清晨新竹刺骨的寒風，為我的新體驗拉開序幕，迎接著我的還有斷斷續續的冬雨。感謝上帝給我這個奇妙的恩典，給我一個全新的學習經驗，讓我從最基本的安寧概念中，重新審視自己，發現了以往的忙碌都是做白工，有些該做的事卻懵懵懂懂。
韋醫師一開始就用堅定的語氣給我當頭棒喝，直白地告訴我「你一點都不愛你的病人」，一個沒有受過訓練、沒有能力的人，是沒辦法幫助別人的，照顧病人的事，不是有人力、有時間就可以做好的，如果沒心、沒方法、沒方向還是無法成事。
在韋醫師強力引導之下，我開始學習以邏輯方式思考，重新了解自己的工作狀態，猛然發現若以「盡力緩解病人痛苦」為目標，一切的作為變得理所當然，才有辦法落實「以病人為中心」的照護，再也不需要為了戰勝死亡而精疲力竭，打著冠冕堂皇的理由說「我是為你好」，若是沒有「尊重病人自主」，一切則變得虛偽又不合法。
在以往的認知中，面對死亡的恐懼，如同直視太陽，面對瀕死病人與家屬，出現一些不自覺的逃避行為而不自覺，講些無關痛癢又言不及義的話，就像「別擔心」、「我可以體會你的感受」、「一切都會過去的」……，現在想想真是難過。
一直以來，老師告訴我們要給病人身心靈的照顧，卻沒教導要怎麼深入了解病人的心，要怎麼評估病人的靈性問題。照顧臨終病人時，以為詳細解說後續準備事項、做好屍體護理，就是我們的工作……；沒能協助病人善終就罷，常常還在家屬都沒準備的狀態下告知噩耗，真是懺悔。
對我來說，解釋病情與解釋DNR的工作一向是醫師的責任，我從來不知道靈性照顧也有SOP，協助病人善終也有方法。
記得剛畢業時有一個不慎誤食農藥，命在垂危的小女生，眨著水汪汪的眼睛問我說「我是不是快死了！」，我真的很難忘記當時她的眼神，心虛的我無法面對她的眼神，久久無法回答，口中喃喃說道「你要加油」，其實一直無法面對死亡的是我，無法面對潘朵拉的盒子一但打開，裡面跑出來的是我無法回答有關死亡後續衍生而來的問題，就像「靈魂的歸宿」、「與所愛的人產生的分離焦慮」、「在有限的時間要完成的事」……，所謂的四道人生，在當時彷彿只是學理只是口號。
在這次見習中我猛然發現，原來是我沒經驗又不知道答案，無法誠實回答，沒辦法在她最需要協助時，伸出援手讓她安心，唉！如果我能早點知道！如果我能早點知道！！
在這個不怕「死」的單位裡，將團隊合作發揮到了極致，每位團隊成員面對死亡都從容不迫，我非常喜歡在這，似乎很生澀的理論，卻都可以用故事或日常事件來說明，許多故事與比喻都包含了許多人生哲理，讓人想忘記都難。
韋醫師常問我學了甚麼？我自己也問我自己，我不在乎學到多少，但是我確信未來再面對死亡相關問題時，我不會再畏縮、遇到問題已經學會誠實面對，堅信只要方向對了，不管騎腳踏車、開車、還是坐高鐵，遲早一定會達到目的，早點面對問題會有更多時間準備，尊重自主，冥陽兩利。
在學習過程中，除了關心病人、家屬，更讓我內疚的是面對病人死亡，工作人員的內心衝擊也需要被關懷。想到自己剛畢業時，在加護病房用心照顧的第一個病人，看到他無預警死亡時，自己哭到不行，學姊卻不以為然地告訴我，有同理心但也要反向，不需要讓自己陷得太深……，讓我覺得自己太感情用事，從此對死亡越來越淡漠……。
現在，我非常懺悔，面對學妹與單位同仁面對死亡的恐懼，沒能好好了解、同理與引導，沒能給她們正確的觀念，讓她們失去了對引導病人進入善終的熱情。我希望在未來能帶著關心、客觀、互動的溝通，給予團隊正面的力量，相互寬恕，生死兩相安。
感謝親愛的7C團隊，謝謝你們，謝謝你們讓我在短短40個小時，重新認識死亡，再也不怕面對死亡，謝謝你們讓我重新得到力量，讓愛永不止息！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