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年2月中旬在快樂門診中,年紀剛過半百的H君在初診單上寫下的主訴是「對自己、家人身體(死亡)的恐懼…;幾年前曾因重度憂鬱症住過院,目前持續服藥中…」光從H君的主訴,就可以知道事情並不單純,於是我一貫地按照雅各書 1:19的教導:【你們要快快的聽,慢慢的說……】
我告訴她,所有看得見的問題都是「冰山的一角」,如果只想快速地解決後者,結果通常不理想,因為水面下的部分很快就會浮起來,也就是問題、衝突日復一日地出現。最有效的方法其實是藉著【快快的聽】(認真聽、仔細想),找出「冰山的主體」,才有可能「完整地」解決問題,而這樣的過程必須花時間、有耐心……
接下來,我開始進行「History Taking」,H君表示父親從大陸隨軍隊來台,40歲才結婚,學歷大約是高中,後來屆齡從某政府單位退休。母親八十多歲,學歷初中,是家庭主婦,兩人育有四名女兒,H君是老么。
關於父母相處,因為兩人年紀相差近二十歲,一輩子吵吵鬧鬧。父親做事習慣一意孤行,完全不跟家人商量。H君讀大學時,父親投資地下金融,結果慘陪上千萬,母親非常生氣,始終沒有原諒父親。因為父親的欠債,四個女兒大學畢業後都努力地幫父親還債,導致結婚時都是兩手空空……
H君結婚後,跟著先生到美國留學,雖然剛開始很不適應,不過幾年後還是拿到了碩士學位,並且跟先生都找到了當地的工作。萬萬沒想到,就在工作報到前幾天,H君得知父親罹患末期肺癌,加上母親先前就放過話,不願意照顧父親到終老,於是H君退回工作聘書,立刻回台灣隨侍在側地照顧父親,大約半年後父親就過世了。
聽到這裡,我心想:「案主在父親臨終前半年,長時間地照顧父親,應該有許多聊天、溝通的機會,因此她對父親的過世應該會比較沒有遺憾吧,至少比臨終前才見一面要好得多……」
H君繼續表示,在照顧父親期間,父親講了許多往事,包括15歲就被抓去當兵、隨部隊到處遷徙、沒能跟初戀女友道別、在大陸也沒有老婆……
我接著問她一個關鍵問題:「那妳有跟父親說出『我(很)愛你』嗎?」
沒想到H君立刻崩潰大哭,因為她從未對父親說出「我愛你…」她非常自責!
談到這裡,我語重心長地對H君表示,沒利用生前寶貴時光、讓彼此表達「愛」,是華人社會的通病,既是不懂,也沒人教!
H君痛苦大哭的場景,讓我聯想起多年前寫的文章「孝順的媳婦」,內容如下:
102年3月9日星期六,我照例到病房查房。我來到C女士的床邊,她的媳婦立刻指著病人的尿袋跟我說:「我婆婆的尿量怎麼減少了?」
我相信這是一句在任何病房都常聽到的問話,再平常也不過了,不過以下的內容就從這句話開始。
C女士,今年七十歲。她從去年年初,就被診斷出罹患嚴重的失智症,失去了行動的能力,開始整日臥床。去年八月,她因為嚴重貧血、意識障礙而被家人送到本院急診室,隨即被收治到腸胃科的病房。經過一連串的檢查、驗,她被診斷罹患第二期的大腸癌。
因為C女士的體能狀況很差,再加上有失智症,醫師和家屬共同決定不要進行腫瘤切除手術,因此轉介到我的門診,希望接受安寧照顧。
在隨後幾個月當中,行動不便的C女士都由媳婦送來醫院看診。雖然她患有失智症,不過一般簡單的對話還可以。我特別注意她排便的狀況,希望腸道因為長腫瘤而發生阻塞的問題,能夠延後一點發生。在看診時,媳婦對於C女士的狀況很了解,也非常關心,讓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102年初,C女士因為尿路感染而住院,雖然經過抗生素的治療,感染跡象已經消退,但是C女士卻逐漸地變得不願意進食。每天查房時,我都會詢問照顧的看護:「阿嬷昨天有沒有吃?」答案是肯定的機率逐漸降低,我為了尊重C女士的自主權,天天都要交代看護,千萬不要強迫阿嬷進食,如果阿嬷要吃,那就餵她吃;如果阿嬷不要,那就尊重她。在這段期間,媳婦天天都有來探視,當然也很關心阿嬷是否有進食的問題。
我跟媳婦說:「如果妳去查考腫瘤學的教科書,它會告訴你有多少百分比的癌末病人會出現不吃不喝、體重減輕、外觀消瘦……的現象,學者稱它為癌症惡病質 cancer cachexia,書上也會洋洋灑灑地說明造成惡病質的可能機轉,最後會說直到目前並無很好的治療方式,也沒有任何一種治療能夠真正延長病人的存活。
但是如果以我照顧過上萬名癌末病人的經驗,我發現出現惡病質的人,臨終斷氣的過程都很平順。在學術的領域,我想不會有人想去探討原因,更何況要如何量化一個癌末病人走得是否平順,也是相當困難的。
但是我的確是觀察到上述的現象,我個人的解讀是癌症惡病質的過程,就像是一架飛機飛到桃園機場的上空時,發現起落架壞掉了,無法降落,於是飛機的駕駛將飛機開到竹圍外海,將大部分的油料洩光,最後再用飛機的機腹滑行進場,說不定能減少機體爆炸的機會。
相反的例子就是美國的911恐怖攻擊事件,其實世貿雙塔建築是被『炸』毀的而不是被『撞』毀的,因為恐怖份子所挾持的747飛機,都才剛起飛,機腹中滿滿的都是航空油料,一旦爆炸,威力當然很驚人。
同樣的道理,癌末病患有一段不吃不喝的過程,就像是將油料消耗掉,以致於臨終過程會相對的平順。」媳婦聽完我的說明後,表示贊同,也就沒有再要求看護一定要強迫阿嬷進食了。
過了幾天,看護換人了,阿嬷又被強迫要吃東西,我原本是很生氣地想要責罵看護,不過轉念一想:「看護的工作是照顧病人,餵病人吃東西當然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如果你要她不去做這件事,那麼她又如何能取信於付費的家屬,她有認真照顧呢?」
解鈴還需繫鈴人,於是我間接地請媳婦轉告看護,不要強迫阿嬷吃東西,果然得到很好的效果,而且也避免了衝突。
在住院期間,阿嬷出現過不同的症狀,包括肚子痛、嘔吐、尿液滯留……,每一次媳婦都很關心,都會來跟我討論病情。
我除了一一處理上述的症狀外,也提醒媳婦該為阿嬷的後事做準備了。
媳婦難過地掉下眼淚,表示後事已經準備了,另外臨終時也不要急救,不要再增加阿嬷的痛苦。
有一天查房時,我跟專科護理師L君說:「我覺得C女士的媳婦對於C女士的關心,是相當不尋常的,我比較少看到媳婦如此地關心婆婆,其中一定有些原因!」L君同意我的看法。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