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年1月中旬，臉書上有許多網友在玩「十年挑戰」，也就是看看自己十年前後有何不同？1月18日，我在電腦前擅打文章，無意中看到手機中有一則Messenger的訊息，我好奇地打開看，是一位不認識的人，她表示「韋醫師您好：十年前父親是您的病人，謝謝您那時陪伴我們全家也給我許多寶貴的建議。在這跟您再次感謝，也跟您拜個早年 晚輩C君敬上」
十年前的事，我實在是記不起來，於是回覆：「謝謝你的說明，雖然我已經不記得詳細過程，不過收到你真誠的回應，內心仍是很高興的……，願天父上帝繼續賜福給妳們全家，後會有期。」
幾秒鐘後，我想到「十年挑戰」，於是我問自己，是否應該進行另類的「十年挑戰」，也就是挑戰我是否能記得十年前的一位病人？這很難！
不過現在社群網路如此發達，於是我點開了C君的臉書，發現她是T大醫學院畢業的…，我突然想起一位非常特別的病人，於是我好奇地問C君：「冒昧地問一下，妳先前是在T大總院的小兒科嗎？」
她立刻回：「對呀，那時是住院醫師。」
我完全想起來了，於是說：「我記起來了，妳父親很特別，我曾經寫了一篇文章記念他的就醫過程。」
C君：「是嗎，我可以在那裡看到？」
我：「我要找一下，我記得，當時我用了『洪荒之力』來照顧他！」
C君：「韋醫師有空再找給我就好，謝謝。我們全家都還很想念他，十年過去了，真快。」
接下來，我迫不及待地從電腦上找到將近十年前所寫的文章，標題是「比生命更重要的事」，以下是完整內容：
民國99年9月10日星期五早上，我在智慧屋的電腦前整理出院病歷，聽到護理師Ms黃叫我，說有家屬來訪。我放下手邊的病歷，走到護理站，看到一位小姐，想不起來她是誰的家屬，還好一旁的Ms黃立刻說：「小姐，你可能要自我介紹一下，否則韋醫師可能會想不起來妳是哪位病患的家屬。」
經過幾句介紹，我迅速想到了病人是她的父親，已經過世了一年多。我跟C小姐說：「雖然我只照顧過妳父親短短四天，但卻是印象深刻！因為我們7C的醫療團隊給了妳父親一種超乎當前醫療環境所能提供的『尊重』！在C先生病危時刻，我們的確知道有一些方法可以用來延長他的生命，可是你父親卻明白地拒絕了。我們沒有強迫他、也沒有遊說他，而是尊重他的決定。我們提供緩和醫療，直到他過世。」
C小姐說：「韋醫師對我父親的尊重，我們家人都知道，相信我父親也感到很安慰。」隨後我拿了兩本新書『和你在一起』送給她，C小姐客氣地說只要拿一本，我堅持地說：「一本給妳，一本給妳妹妹，因為我還記得你妹妹是T大附設醫院小兒科的住院醫師，希望她也能從我的書籍內容，學到一些功課。」
送走了C小姐，我開始回想當初照顧C先生的過程。六十五歲的C先生於97年10月出現血尿的症狀，於是他來到本院泌尿科就醫，經過靜脈腎盂攝影及電腦斷層的檢查，發現他有大型的腎臟結石，直徑超過四公分，經過體外震波碎石處理，結石依舊存在。
由於C先生的二女兒是台北T大附設醫院的住院醫師，因此他很快地就被轉診到該醫學中心就醫。T大的泌尿外科醫師很快就為他做了腎臟造口術，希望能從該造口將石頭取出來，不過過程一直不順利，使得C先生一直飽受血尿及腰痛之苦。到了98年三、四月，情況並未好轉，除了腰痛之外，他還察覺到左側的腹部有凸出的腫塊，他很慎重地跟T大的醫師說，可是醫師卻沒有當作一回事，也沒有施行觸診。
在那幾個月中，C先生的左側腰部一直插著管路，令他十分不舒服。T大的醫師又為他做了腎臟的內視鏡檢查，結果除了血塊之外，並沒有發現其他異常。由於結石合併血尿實在拖的太久了，因此醫師建議進行手術將腎臟拿掉，以解決上述所有的問題。手術在98.4.22進行，過程平順。
不過，萬萬沒有料到，病理報告說他的腎臟其實是長了高惡性度的泌尿道上皮癌合併輸尿管侵犯，於是T大的醫師在六天後為他進行更廣泛的腫瘤清除手術，等於是C先生在一週之內就動了兩次大手術，使得他的體力極度受損。
98年5月25日，T大的醫師通知他住院接受進一步的治療，不過C先生斷然地拒絕了。
隨後幾天，C先生出現冒冷汗、沒有小便、呼吸困難等現象，他完全無法進食，血壓也只有70，於是家人在6/2將他送來本院急診室，隨即被收治到7C病房。住院後，我到病床邊看他，簡單地問了幾句病情之後，隨即為他做身體的檢查，發現他有腹脹和腹痛的現象。沒想到C先生竟然說：「你是第一個好好檢查並觸摸我腹部的醫師！」
接著，他開始訴說那一段在T大辛苦的就醫過程，也說出那一段他很慎重地跟T大的醫師說他察覺到左側的腹部有凸出的腫塊，可是醫師卻沒有當作一回事，也沒有施行觸診的往事。
言談之中，我察覺到C先生已經對現行醫療體系完全、徹底失望了。
我一方面了解他過去的病情，一方面給予緩和醫療包括靜脈輸液、抗生素、止痛藥及升壓劑。隔天迅速安排腎臟超音波檢查，結果發現他原先左腎部位出現一個直徑十二公分的腫塊，可能是血腫塊、膿瘍或是復發的腫瘤。
住院期間，C先生的家人承受極大的壓力，特別是他在T大當住院醫師的二女兒，她一直責怪自己是否做錯了什麼醫療決定，否則自己的父親怎麼會發生許多令人意外、錯愕的事。
我記得我花了不少時間，聽她的陳述，也安慰她，提醒她醫療有一定的極限，我們是醫生，並不是上帝。
6/4早上，C先生再度出現休克的現象，於是我到病床旁，語氣堅定地跟他說明必須進行左側後腹腔的穿刺檢查，如果是膿瘍，則必須插管引流膿液，他的敗血性休克才有可能改善，生命也才能延長一些。
沒想到他卻明白表示拒絕，他表示活著太痛苦了，他不想再承受這些醫療所帶來的痛苦了，包括肉體的和心靈的。
聽到這樣的答覆，我有點驚訝，因為C先生還沒有被證實已經走到末期，如果他肯再忍受一些醫療所造成的痛苦，有很大的機會還可以活上一段長時間。於是我再度跟他說明，要再一次清楚地確認他明白自己身體的狀況，以及後續很快會發生死亡的情形。
C先生仍舊堅定地表示拒絕，於是我回應說：「我打算用很大的力氣來尊重你的決定，不過我還是希望你能接受一些可以讓你覺得比較舒適的醫療措施，例如接受尿管的置放免除排尿困難的痛苦、接受靜脈嗎啡的注射以減輕呼吸困難的感覺。」C先生點頭表示同意，也表達對我的信任。
他雖然虛弱，仍握筆親自填寫了「不施行心肺復甦術意願書」。隔天早上，C先生已進入彌留狀態，家人叫了救護車送他回家。
C先生過世後，7C病房當月的個案討論主角就選了他，我跟同事們分享當初照顧他的情形，也彼此鼓勵，不要隨隨便便就忽略掉病人認為是很重要的訊息。
這一段往事當初沒有打算寫下來，可是就因為C先生大女兒的來訪，我必須寫出來，因為這個過程逼得我不得不認真地思考，究竟這個世界上，有沒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事情？？？」
（未完待續……）